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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白角在堂上说过一句话,他说史书记载顾此失彼,写父王修德振兵天下百姓莫不顺之,却不知顺者多少?逆者多少?两军战于野,伤者多少?死者多少?战俘者多少?经史子集三皇五帝记遍……有天下,却无苍生……我以为是父亲着人修订的史籍错了,那这将来就是要更正的——我以为这是最简单的道理,可为什么……”
辛鸾的思绪已经有些乱了,“二十一年前墉城大捷塞川蔽野的是犯我国土的蚩戎尸体,今日本没有当年行将亡国的危机,填河的确是我天衍朝自己的百姓,怎么……怎么他们就被牵累进了这炭荼之中了呢……”
辛鸾不敢想,不敢想漳河水里有没有舒家人的尸骨,甚至不敢想这一路走来四处逃散的小民。
受伤害这种事情,真的只有被伤害过的人才会记得,他看到乡野小民无法反抗的挨打抢夺,他就能想到自己受过的捶楚之苦,他看到一个个空荡荡的屋所,就能想到他遭遇的惨淡的逃亡流离……他像梦游一样走过了沆瀣污浊的泥淖,如今猛地惊醒,遍体生寒。
此地多竹,竹竿比碗口粗。
辛鸾就那么在水边的石子滩僵坐好一阵,黄昏暗到最后,竹丛的空隙里透出清冷冷地带着枯寂灰败的蓝,一阵凉风过滤后,一股战栗抑制不住地猛地窜过辛鸾的全身。
邹吾握着辛鸾腰肢的手蓦地一紧,只感觉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,那激烈的抽搐是如此的痛苦,痛苦得几乎发出了声音。
邹吾立刻把人强行拽了起来,一声不吭地开始给辛鸾罩外衣,辛鸾顺服地平摊起手臂,像他从小那样,任葛袖从辛鸾指尖穿过去,停在他被麻绳磨红的手腕上,之后是肩,是颈,是衣襟从他的身前落下,邹吾从他胁下伸出手来,帮他系上腰带。
“你想做什么都行。”
邹吾听出了辛鸾的退怯之意。
辛鸾性情柔善邹吾很清楚,但时至今日,他面对他这情绪的裂口,既自豪,又痛心,这痛心还如此复杂,既痛他仁善,又痛他不争。
他心中有气,情绪就有些怨怼,沉肃着一张脸,却还是道,“你若真想打退堂鼓,说你现在不想复仇了,后悔了,想撇开十一番……”
邹吾顿了顿,运了口气:“我也可以偷偷带你走。”
辛鸾几乎是仓皇地回头,“我没有……”
邹吾看他,只冷淡的一撇,紧接着将目光一开,手上勒紧他的腰带,“我知道。
我只是说你若真的撑不下去,不必硬来,也不必顾忌我们,申豪想以快打快,以为有了南境的支持我们就可以毕其功于一役,我怕你受他干扰,以为挂着百十号人的荣辱穷通,就一定要违心地勇往直前……”
邹吾今日一点也不温柔,他很严肃,瞳色发暗,深到漆黑。
他没有在对一个孩子说话,他在和一位主君说话,“漳水河的误杀,那么多条良民的性命,辛涧是罪魁没错,但我不会安慰殿下说您没有任何责任,那太可耻了……”
林滩之上,三三两两亮起了火光,竹影晃动中,是十一番的军士正在就地生炊。
“可是我的心情和你一样沉重,因为我也屠夫之一。”
邹吾腮边的肌肉紧绷起来,和辛鸾对视的目光炽热而沉黯,“可就算重来一次,我还是会那样做……因为那是辛涧正式发起的第一波攻击,他清楚两方相对第一波打赢了,下面一切迎刃而解,前面若顶不住,一处垮掉,全线崩盘,之后便再难收拾……他懂这个道理,我也懂……所以那天必然会打成那样,无数人的误伤,无数人的死亡,才能容得我们从绝对的劣势里撕开生机。”
他真的尽力了,尽了他的全力。
他为了给辛鸾和济宾王平起平坐的机会,为他压最小的赌注,争取最多的筹码,在几乎绝无可能的条件里,拼到了可以让他以小博大。
这些,二十一岁的邹吾在辛鸾让白角传递消息的时候多少就已经预料,可是事发前的辛鸾,只有十五岁的孩子他想不到这些,他以为民情沸腾,是他最好的时机,殊不知民意只是帝王胜利时奏响的凯歌,并不是可以冲锋的精兵良将,而如今千军未动,漳水河上,早已累累堆起他们的白骨。
“我要和谈。”
颤抖着,辛鸾忽然这样说。
他深深地吸气,抓着衣摆正了正自己的白葛衣。
他的慷慨大志,此时已急速缩小,可他不能放弃,至少现在他还可以略退一步,稳住东境越发混乱的大局。
“我去找申豪说,”
他举步,踩着碎石朝着竹林的火光去,“让他请南境向副从中撮合,就在垚关前,我要和辛涧和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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